最近,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的学生们借助微软的Hololens实现了全球首次“国际全息传送”。在西安大略大学发出的相关新闻稿中,开篇就提到了《星球大战》和《星际迷航》的科幻场景,远在另一个星球的人可以以全息影像的形式莅临会议现场。
但这一则新闻似乎有些刻意博人眼球,所谓的“首次”其实是指首次“国际”传送。这则新闻也提到,早在2021年10月,美国宇航局(NASA)就把一位医生的全息投影传送到了国际空间站。最近的这一次只是这种行为首次“跨越国际边界”,从美国传送到加拿大似乎也并不比传送到空间站更稀奇。
那么这确实是史上第一次全息影像的跨国互动吗?这要看如何定义“全息影像”了。事实上,在北京冬奥会期间就有过一则新闻——“《星球大战》黑科技成真,云上全息通信隔空传递‘真人’”,报道了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与阿里巴巴CEO张勇,被“传送”到新闻中心,实现了一次跨时空的会面。
冬奥会上的全息投影没有使用AR(增强现实)技术,仍然是通过平面显示器进行会面,只是增强了清晰度、即时性和交互性。在这个意义上,微软Hololens提供的三维影像应该更加生动一些(但分辨率或许更低)。无论如何,现在的通信手段离肉身亲临现场感还差得很远,至少触觉还没有整合进来。
从电话连线到电视直播,从互联网到智能手机,人类的远程交互技术不断发展,这些技术的终极理想,似乎就是让远程交互的体验变得和现场交互一样。相关的新闻报道也在鼓吹,新的全息交互技术将会成为主流,让人们的远程交互就像“面对面进行交谈”。
值得注意的是,“越来越接近面对面交谈”这一趋势只是通信技术发展的一个侧面,而绝不是唯一的方向。因为“面对面交谈”本身未必是唯一理想的交互方式。
事实上,在先进的通信环境下,有很多人并不喜欢面对面交谈,有些人宁可看文字消息也不爱发语音,宁可发语音也不爱打电话,宁可打电话也不爱面对面交谈。有人认为文字交流更精确和高效;有人觉得音视频连线或面对面交谈要求即时反馈从而压缩了思考的空间;有人是内向或不爱察言观色;有人因为懒得梳妆打扮、正襟危坐,所以不爱露脸……
总之,在许多情境下,一种相对“残缺”的、简化的交流方式,也许比一种更“全息”、全面调动感官的交流方式更受欢迎。
利克莱德(Licklider)是计算机网络的先驱者,他在1963年主政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ARPA)信息处理技术办公室时,就提出了“星际网络”的设想,并为后来的阿帕网埋下了伏笔。利克莱德是一名心理学家,他正是在研究人际交流的时候想到了“网络通信”的理念。在1960年题为“人机共生”的文章中,利克莱德认为未来“人们通过机器所进行的交流将变得比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更加有效”。
通过机器交流一方面能够删繁就简,过滤掉面对面交流时过多情绪化的因素,让交流更加理性;另一方面能够通过计算机的辅助强化人的理性能力,利克莱德称之为“智力放大(Intelligence amplification)”。
如何通过计算机在交流过程中“放大智力”是不难想象的。例如,当我需要为某一观点举证时,我可以通过计算机迅速检索到相关的资料和数据;例如对方说出某些专业的名词或概念时,计算机可以立刻向我提供注解。
如果说Hololens的“全息传送”代表着一种以“增强现实”为旨趣的通信技术发展方向,那么利克莱德的“人机共生”则代表着一种以“增强理性”为旨趣的通信技术发展方向。这两种方向未必是矛盾的,但也未必总能重合。
我们已经看到,诸如“短视频”这样的交互方式,似乎正在“削弱理性”。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快速即时而又能刺激感官的信息输入方式,而压制了批判性阅读和冷静反思的能力。越来越多的人宁可花更多时间看一段啰嗦的视频讲解,也懒得细读哪怕100多字的微博文本,更不用说静下心来细读数千字的文章了。看视频中的主播声情并茂地说上数千字,和阅读一篇数千字的文章,哪种更“全息”、哪种更“理性”呢?
并不是说“增强现实”的追求是错的,关键在于,我们应该认识到目标的多重性——全息化并不是通信技术的终极理想。当然,另一方面,过度强调“增强理性”也未必正确,关键在于,所有的通信技术无非是为了“交流”服务的,而归根结底人类的“交流”本身是为了什么呢?有时,交流是为了理性的目标,如分享知识、辨析理论;但有时,交流又是为了感性的目标,如联络感情、互相抚慰。
交流本身是复杂而多元的,从手势、语言,到符号、文字,人类自古以来就在不断用新的技术丰富交流形式。我们不需要指定任何一种特定的交流形式作为最理想或最完美的形式。我们需要的从来都是更丰富的(而不是更理想的)交流形式。语言没有取代手势,文字也没有取代语言。计算机、互联网、VR、AR等新技术也是如此,我们可以期待它们不断丰富人类的生活和社交,而不必认定它们提供的就是更好的交流方式。
(作者系williamhill官网科学史系副教授)
编辑:李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