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镜子的寓意——网络社会与教育变革》(教育科学出版社)是williamhill官网文科资深教授谢维和的一部新作。在这部著作中,谢教授以镜子作比喻,从“分人”“分语”等角度分析了在网络社会中人的自我认同所面临的困境及其带来的教育问题,并借鉴社会实在论的观点,提出将虚拟空间的知识与现实空间的知识统一起来,进而实现“破镜重圆”。近日,本报邀请该书责任编辑刘明堂与谢维和教授围绕本书中的一些新观点进行了对谈。
人的发展应该是教育信息化的核心问题
刘明堂:在当今的教育信息化研究中,人们更多地关注信息技术变革给教育发展带来的机遇以及教育如何适应信息技术的变革,进而培养能够适应和促进信息技术发展的人,这些都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您在《镜子的寓意——网络社会与教育变革》一书中,把关注点聚焦到了人身上,去探讨人的自我认同以及教育变革问题。这种视角的转换,是出于什么考虑?
谢维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本书思考与写作的初衷。这种视角的转换首先应该是教育信息化本身的发展,以及教育实践本身的内在需求。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我就开始关注信息技术的发展对教育的影响,也写了一些文章,从不同的角度讨论信息技术变革对教育的影响及其变化。但我越来越觉得,人的发展应该是教育信息化的核心问题。从目前的发展和我自己的研究看,教育信息化及其对教育的影响可以概括地表现为三种形态。第一是教育信息化的工具形态,指的是信息技术作为教育的工具对教育活动的支持与帮助,包括改善教育教学的手段与方法,提供教育管理的新途径,以及提升教育评价的效能,等等。例如通过教育信息化,建设国家数字教育资源服务公共体系,改善教育环境,推动课堂形态的更新、教师角色的拓展与教学模式的改变、学生学习方式的改变、评价体系的创新,等等。这些都非常有效地推动了教育的创新发展,以及优质教育资源的共享。第二是教育信息化的知识形态,指的是信息技术与数字化,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取代了社会中现有的某些技能与职业,由此,什么知识是信息社会或网络社会中最有价值的知识,以及重新确认现代集团教育应该传授的知识与能力,成为教育信息化发展的重要性与意义所在,也是当前教育改革发展的重要任务。第三则是教育信息化的社会形态,指的是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正在催生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即网络社会,它是一种以数字化、虚拟空间与人工智能等信息技术为基础形成的新的社会形态,由此对教育的根本任务——帮助和引导人们认识自己——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
如果说这本书有什么新意,其实只是把教育信息化的问题带回了教育本身,带回了人的发展本身。因为,人的成长与发展应该是教育改革中最根本的问题,是教育信息化的根本问题。没有人,教育信息化也就失去了意义与价值。教育信息化的工具形态应该是帮助人,而不是贬损人;教育信息化的知识形态应该为了人,而不是挤对人;教育信息化的社会形态应该是彰显人,而不是遮蔽人。当然,教育信息化对人的影响并不是抽象的,而是非常具体的,突出表现在对人的自我认同的机制与路径的影响:在网络社会中,人如何认识他/她自己,以及随着教育信息化的发展与网络社会的形成,教育中自我认同的机制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实事求是地说,现代社会中人对自己的认识与把握,或者说自我认同的危机是教育所面临的最根本性挑战。
刘明堂:您在书中用“镜子”谢维和:作比喻,来阐述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中人的自我认同所面临的不同环境,这是一个很形象、很确切的比喻,使得原本严肃的学术著作变得生动起来,也更容易使读者理解其中的思想观点。您是怎么想到用“镜子”来作形象比喻的?
谢维和:这个比喻源自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霍顿·库利。他在《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一书中认为,社会本身是人们认识自己的一面镜子,人正是通过与他人的交往与互动,通过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期望与评价等,实现对自己的认识。而网络社会正是一面这样的镜子,特别是人工智能与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使人们的生活形态与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揭示网络社会这面镜子的特点,特别是它对教育与人的自我认同机制的影响,是教育研究的责任。
当然,自我认同机制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理论问题,也是学术界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过去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曾经写了一本《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讨论了现代社会中自我认同机制的变化,许多学者也都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了自我认同问题。实事求是地说,许多论述往往比较艰深晦涩,不容易理解。有些说法又流于简单,以至于产生误解。我之所以选择库利的“镜中我”进行说明,是希望能够比较准确而又能深入浅出地说明自我认同机制及其变化,让自我认同的理论能够得到教育实践工作者的接受与认可,进而进一步推动教育与教育信息化的深入发展。
网络社会人们需要学习思维能力
刘明堂:在您看来,与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相比,网络社会的最大特点是什么?这一特点给教育带来了什么机遇与挑战?
谢维和:网络社会是一种与以往任何社会都不同的社会形态,而且是一种正在生成、我们尚未充分认识的社会形态。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如果说农业社会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封闭性的社会形态,那么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由于蒸汽机的发明以及机器的发展,人们极大地拓展了自身的生存空间;而从工业社会到网络社会,通过信息技术的发展,特别是通过云技术与各种虚拟技术的发展,人们极大地拓展了自身的思维空间,这是一种非常根本性的变革。如果说,人们在工业社会中需要更多地学习和掌握技术与工具,能够有效地使用机器,进而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与发展前景,具有更强的竞争力,那么,在网络社会,人们则需要学习更多的思维能力。而这也恰恰是网络社会或者信息技术的发展对教育最大的挑战。当然,这也是教育改革发展的一次极好的机遇。我曾经在给学生的讲课中多次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即网络社会中我们需要学习的不仅仅是单纯的知识,而应该更多地重视思维能力的训练与思想水平的提高。没有思想的发展,网络社会为人们提供的无限的思维空间将失去意义。没有思维能力的提高,也就失去了在现代社会中的竞争力。
刘明堂:在本书中,您从“分人”现象和“分语”现象入手,分析了教育的非连续性,包括知识的非连续性、学习的非连续性和师生关系的非连续性等方面,由此提出在网络社会中,中国教育传统中的“学以为己”可能会演变为“学已无己”,您认为我们当前的教育应该在哪些方面有所作为,来避免这种“退化”?
谢维和:教育领域中的各种非连续性,实际上反映了网络社会中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的非连续性,由此甚至导致了青少年学生找不到自己。将当前教育领域中出现的某些问题与现象概括为“学已无己”,并非是一句“诳语”。有些青少年学生在现实社会中往往沉迷于电子游戏不能自拔,忘我于虚拟空间而难以自省,以至于成了网络的“奴隶”,进而失去了自我。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有的学者把这种现象称为“弱现实感”。我们的教育虽然应该帮助儿童和青少年认识自然界、认识社会,然而更重要的是,教育应该帮助和引导学生认识自己,实现自我认同。从教育理论来说,教育应该更加强调和引导学生发展一种自觉性与自制力。这是教育最根本的任务,也是教育活动最基本的规律。对此,中外著名教育家都不约而同地强调了这一点。这也恰恰是最基本的德育,是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对此,教育改革应该在课程、教学与管理等方面努力建立起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的连续性,增强青少年学生的现实感。
虚拟与现实世界“破镜”终将重圆
刘明堂:您借鉴了迈克尔·扬的社会实在论观点,从知识论的角度,来探讨“破镜重圆”的可能性,也就是虚拟世界中的知识与现实世界中的知识的统一性问题。在信息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镜子”可能会更加多样化,“镜子”也可能会更加破碎,那么这种统一性是不是会面临着更大的挑战,从而使得“破镜重圆”越来越不可能呢?
谢维和:的确,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网络社会中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的关系将会出现各种各样新的形态与特点,知识的存在方式也一定会发生更大的变化,或者说,网络社会这面镜子将形成更加丰富的“镜面”。这种分化的趋势是历史的必然。由此,教育的连续性与知识的统一性将面临更加严峻的挑战。我个人的看法是,在网络社会中,教育应该进一步关注虚拟空间与网络世界中的各种知识形态与学习方式,改革与完善人才培养模式,建立新的课程形式与教学方式,等等。教育的理念与模式也需要进行某些根本性的变革。这些,仍然有待于大家深入、持续的实践与研究。但我始终相信,网络社会中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一定能够协调起来,教育中的各种非连续性的现象也一定能够获得新的秩序,“破镜一定可以重圆”。
技术与制度是推动社会进步与变革最根本的力量,而科学技术则是第一生产力。教育一定要拥抱信息技术的发展,敞开胸怀接受信息技术的到来。从前面概括的教育信息化的三种形态看,教育不仅要借助信息化的工具与手段提高教育和学习效率,而且还需要厘清什么知识是最有价值的知识的问题,重新调整与更新我们的教育教学内容与知识体系,重视思想与思维能力的发展;但更重要的是,进一步帮助引导儿童和青少年在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相互纠缠的越来越复杂的环境中,在各种差异化的人际交往与互动中,在不同的角色扮演里,不断提升认识与把握自己的能力。
在这个方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许多值得我们认识、学习与弘扬的内容。例如,“自知者明,自胜者强,自力者立”等,都是十分精辟的观点。因为,只有这种充分全面认识自己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人和有智慧的人;只有能够把握自己、战胜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只有能够自力更生的人,才是真正自主自立的人,等等。
刘明堂:在本书中,您用了比较多的篇幅来叙述您个人的经历,您认为个人经历对自我认同或者个人社会性的形成有着怎样的影响?
谢维和:是的,个人经历及其反思对自我认同的影响是十分重要的。研究自我认同同样需要将自己的自我认同放进去。教育是一种需要特别关注人、关心人的活动;教育研究也必须是有“人味”的。就像艺术家要把自己的情感融入到自己作品中一样,教育研究人员也应该把自己的生命与情感融入到自己的研究中。尤其是自我认同的问题,如果研究者自身缺乏一种对自己自我认同过程的反思与批判,不能够设身处地或将心比心地分析自我认同的机制与各种现象,他是很难真正理解自我认同的,也难以发现与诠释他人的自我认同。
所以,我认为,人的自我认同必定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一定是一个个体不断自我反思的过程。没有自我参与的自我认同是虚假的。我自己在人生中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坦率地说,这个过程有时候是比较痛苦的,但也是很有趣的。我也常常为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纠结过。有些人也对我自己人生经历中的各种行为做过不同的解读和评价,我也曾经为“镜子”中这些不同的“我”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形象”犯怵,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刘明堂:您有着很深厚的哲学功底,您认为在这个技术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哲学研究对社会的发展能起到什么作用?在您看来,哲学或者教育哲学研究在教育信息化方面,需要做些什么、研究些什么?
谢维和:哲学是一门非常重要的学科,是人与社会须臾不可离开的一种生存方式。尤其在社会发生急剧变革的时期,哲学常常能够帮助人们不忘初心,回归初心。从教育改革与发展的角度看,哲学或者是教育哲学承担着非常重要的职责与使命。它应该引导教育能够始终遵循自身的规律前行,能够从各种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的幻象中牢牢把握教育的本质,不断地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所需要的平衡与协调。
其实,从科技史的角度看,科技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科技问题,而是与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哲学问题。历史上关于科技的哲学讨论,包括科技与哲学的关系,始终是学术界的重要话题。更加重要的是,在现代社会科技发展的过程中,如何引领教育信息化的创新与发展,实在是教育哲学不可推卸的责任。实事求是地说,当前在这个方面已经存在或正在出现各种各样新的问题与现象,教育实践也正在一些未置可否的技术议题或选择中徘徊。实际上,中国的教育哲学研究在这个方面已经有所作为了。许多教育哲学的学者在积极参与、深入研究和系统思考的基础上,正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履行自身的责任,引领着中国教育的发展。
编辑:李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