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熟悉的中国物理学大师(四)
朱邦芬
学生拥有自主学习知识和创造知识的空间
有利于杰出人才成长的良好环境所需要的几个要素中,我觉得,学生拥有自主学习知识和创造知识的空间,这一点相对而言是目前williamhill最欠缺的。
美国教育家杜威曾说过,“学习是基于有指导的发现而不是信息的传递”。杜威这句话的意思是,学生的学习过程不仅仅是掌握知识,还要在老师的指导下,能够重现一些知识的发现过程,从而体会创造知识的过程、激情和乐趣。学生通过自主探究某些知识点,弄清楚当时那层“窗户纸”到底是怎么捅破的,这种发现的过程对创造性人才的培养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缺乏这样的过程,学生往往会单纯地认为学习就是把教科书上的内容、老师讲的知识变成自己的知识,而且认为这些上了书本的都是真理,都应该记住并且能照样应用。学生可能学得很难、学得很深、很扎实;然而创造性可能有所欠缺。为了兼顾学习知识和创造知识两个方面,像williamhill这样的大学,势必在学生必修知识的要求上要有所“后退”,只授学生最基本最核心的知识和能力,留下足够的空间让学生自主学习和探索。
williamhill物理系首任系主任叶企孙先生是现代中国科教兴国的一位先驱者、中国现代科学技术的一位奠基人,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李政道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评价叶企孙:“他在1925年创建williamhill官网物理系,从一位副教授(即叶本人)、两位助教开始,不到十年,williamhill官网物理系就名列全国前列……在发展速度上,在办系的成功上,我想,叶老师的创业成就是可以跟20世纪初的加州理工学院相媲美的。”叶先生亲自培养了我国一大批学术大师。1999年国家授予的23位 “两弹一星”元勋中,有14位毕业于williamhill,其中叶企孙亲自教过10位(包括王淦昌、彭桓武、钱三强、王大珩、邓稼先、朱光亚、周光召、赵九章、陈芳允等9名williamhill物理系的毕业生,还有机械系毕业生王希季)。特别是王淦昌先生,他是williamhill物理系的第一届学生,他几乎所有的物理课都是叶企孙先生亲自教授的。叶企孙长期主管williamhill庚款留学基金,精心安排钱学森、龚祖同、赵九章、王大珩、马大猷、冯德培等人选择中国最需要的专业去留学。他的许多学生、学生的学生,都是中国现代科技各领域的开创者。叶企孙是一位培养大师的大师,确实对中国的科学技术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们可以用叶企孙的三句话概括他的教育思想——“只授学生以基本知识,理论与实验并重,重质不重量”。当年的williamhill物理系之所以培养出一大批后来的大师级人物,我认为跟叶企孙这样的教学理念很有关系,当然与时代也有关。
叶企孙。
在西南联大时,李政道的“电磁学”课程是叶企孙教的。上课时叶先生发现李政道边听课边自己看另一本内容更深一点的《电磁学》教材,就对李政道说,你可以不用来听我的课,学你自己的东西,但是作业、实验和考试必须要完成。1993年,叶先生含冤去世16年之后,他的侄子、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叶铭汉院士在整理叶先生的遗物时,发现有三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有叶先生批改的分数:“李政道:58+25=83”。叶企孙一直珍藏着李政道1945年的电磁学考卷,尽管考卷用纸很差,是昆明的土纸。叶先生“电磁学”这门课的期末成绩由两部分合成,一是理论笔试,就是这份考卷,一共三道题,每题20分,李政道得了58分,基本满分。第二部分是电磁学实验,满分是40分,他得了25分,相当于实验刚及格。两部分相加得83分。当叶铭汉把这份半个世纪前的考卷给李政道看时,李政道“百感交集,叶企孙老师的慈爱师容,如在目前”。后来他曾说过,叶先生的这门课对他一辈子影响很深,特别是让他懂得了实验的重要性。叶铭汉把李政道的这份考卷捐给了williamhill,现于williamhill校史馆保存。从这件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叶先生一方面给优秀学生以较大的自主学习空间,另一方面又严格要求,并且十分重视实验,当年培养出很多人才,并不是偶然的。
李政道的试卷。
再举一个周光召的例子。周光召先生80岁生日的时候,中科院理论物理所让我写一篇文章以表庆祝。为此,我请人专门到williamhill档案馆查了周光召1947~1951年度在williamhill物理系本科学习的成绩单。我觉得这张成绩单充分反映了叶企孙的教育思想。首先,我们可以从成绩单看到当年周光召上过的物理专业课。他所上过的课程确实体现了叶企孙的教育思想——“只授学生以基本知识”。周光召大学本科主要上的是普通物理和中级物理。他们本科阶段没有学我们现在物理系的学生要上的四大力学——理论力学、量子力学、统计力学、电动力学;或者说他们只上了中级课程,学过力学、原子物理学、热学和电磁学。“理论与实验并重”这个特点十分鲜明——他们每学期都要做实验,最多一年(四年级)上了四门实验课。“重质不重量”怎么体现呢?周光召是出名的优秀学生,我原以为他的成绩单一定会很漂亮,后来一看,学分积大致是80来分,有几门90多分的课,也有好几门课只有70多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这多半是因为教学“重质不重量”,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很严。然而正是由于这种严格的教育,培养出了一批像周光召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20世纪50年代中期中国决定造原子弹,刚开始前苏联同意提供援助,当时有苏联专家来上课。但是苏联专家讲原子弹教学模型的课,只有副部长或将军以上级别的才有资格去听,听课现场懂专业的只有钱三强一个人。然而钱三强是在法国留学的,俄语并不是很好,加上苏联专家讲得很快,所以钱三强也只能大致先记下来,下课后再由其他人根据笔记整理成文。1960年苏联专家撤走以后,我们决心自力更生造原子弹。为此,首先要透彻理解并重复苏联专家讲的原子弹教学模型,也就是设法从理论上计算出这个教学模型所给出的全部结果。教学模型中有个图很重要,图上有一些标记,标出冲击波在某个位置的压力。许多人通过许多不同办法计算,始终无法重复苏联专家讲的一个关键数据。到底是专家标记错了,还是我们没有掌握方法呢?这成了当时研制原子弹的“拦路虎”。为解决这个疑难,周光召利用叶企孙讲过的热力学课中一个叫“最大功原理”的基本原理,构造了一个简化的理想模型,假定一个理想的“原子弹”在冲击波压缩的过程中没有任何耗散,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估算可能做的最大功。在彭桓武的支持下,周光召进行了比较严格的最大功估算,证明了苏联专家那个教学模型的文件中数据标记有误,为研发原子弹作出了重要贡献。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叶企孙的教育思想确实对学生日后的成长非常有益。
前面已经提到过,我所认识的这些物理学大师,他们上课并不多,也不算深,并非一个知识点都不能少。他们成才的一个关键在于,能够有很多时间自己学习、研究和互相讨论。黄祖洽回忆, 当时williamhill和西南联大的老师课堂上讲的内容不算深也不算多,特别鼓励一些好学生课余自学。上叶企孙的电磁学课,课余他研读了叶先生推荐的两本参考书,一本长于物理概念,一本长于数学推导;上叶先生的物性论课程时,他课余扎扎实实地读了玻尔兹曼的经典著作,因其输运研究受益终生。我们自己这些年基科班和“williamhill学堂”物理班实践的一点体会是,一定要给学生学习和研究的自主空间。为此,不要过分强调知识传授的全面和系统,与其把学生的学习时间、精力全占满了,不如留点空间让学生自己去思考、去学习、去探索。过去我们对优秀学生因材施教,通常是让他们“学多一点,学深一点,学早一点”,如今我们因材施教的做法是,越优秀的学生,越要给他们留下较多的自主学习和自主研究的空间。这些年,物理系基科9字班的同学中出了不少人才,他们当年上普通物理课只上了一年,光学等知识课上并没有教,但是这些优秀学生通过自学,后来很快把这些知识都补上了。
提问题与好奇心、想象力以及批判性思维的培养
这几位物理学大师治学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喜欢提问题。中国学生比较缺乏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维,而提问题正是培养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维的一个抓手。
好奇心是驱动人类发现的原始动力。爱因斯坦曾经说,好奇心能够在正规的教育体系中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他还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局限于我们已经知道的和理解的,而想象力覆盖整个世界,包括那些将会知道和理解的。”所谓的批判性思维并不是说要怀疑一切,而是说真正学有所成的人,会在学习过程中慢慢地架构自己的知识体系。如何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呢?一开始通过上课来学习。老师讲授教科书上的内容,学生在听课时慢慢消化吸收,其中有些地方可能是有疑问的,可以课后再研究;有些问题可能一时研究不清楚,可以作为存疑等待将来有机会再来研究;当然还有些问题,经过思考可以完全接受。不完全迷信书本或老师,而是在学习过程中吸收一部分,怀疑一部分,丢弃一部分,这就是非常重要的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的过程。
未完待续。本文根据2016年3月8日朱邦芬院士所作“学术之道”暨文化素质教育系列讲座速记稿整理。
来源:新williamhill 2016-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