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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卫荣:不舍我慢 无问西东

——读段晴《莲塘月色》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8-16 沈卫荣

今年5月13日,我受邀来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参加“飞鸿雪泥 无计东西——段晴教授逝世周年追思会”。这是我第三次参加段老师的追思会。一位意气风发、不同凡响的优秀学者的遽然离世,给学术同行们带来的震撼与哀思难以言表,段老师留下的故事和传奇更是诉说不尽。

这次追思会上,主办者给与会代表分发了段晴老师的著作目录。翻开一看,最醒目的是段老师发表作品最多、最出色的竟是她生命的最后十余年。段老师一生勇猛无畏,精进于学问,离开我们之前,正处于学术的井喷期,天若有情,何不多假以时日?参会的代表们还获赠一册带着油墨香味的小书,它是段晴老师的随笔集——《莲塘月色》,作为“凤凰枝文丛”的一种由凤凰出版社最新出版。这部小书收录了段晴老师三十三篇随笔型的轻学术文章,分成“师友杂记”“四海壮游”“学林探胜”和“岁月随笔”四个栏目。于我同行师友之中,段老师不只治学特别专深、特别顶真,而且为人特别有情怀,为文特别有文采。“莲塘月色”曾是段老师微博的名号,她一定很自信,觉得自己的文章可与“荷塘月色”媲美。在我非常短暂的于微博试水的日子,最常阅读的就是段老师的博文,十分喜欢她那些随性随意、妙趣横生的文章。现实中的段老师“口无遮拦”,语出犀利,常常端着些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架势,而微博文章中的段老师,则兴致所至,从容游戏,谈天说地,皆是平常人心,显然放下了身段,多出了许多热爱花草树木、顾怜有情众生的情趣和温婉。正是在读过她的这些博文之后,我才更好地认识了段晴老师。她不但是一位毕生不断追求卓越和进步的杰出学者,还拥有有趣的灵魂,对情、器世间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永无休止地探头张望着和大踏步地探索着。

收录于“师友杂记”栏目中的八篇文章里,有六篇是段老师回忆和纪念他的三位老师,即季羡林、金克木和威教授(A. Wezler)的文章,另外两篇分别追怀消失于北大教授餐厅中的那些似曾相识的同事们,以及记述她于新疆调研期间认识的几位维吾尔族兄弟姐妹们的故事。而其中的首篇《德国的印度学之初与季羡林先生的学术底蕴》则是段老师学术作品中的名篇巨作,记得当年我于夜行的火车上读到这篇发表于《敦煌吐鲁番研究》(第12卷,2011年)上的文章时,抑制不住的钦佩和喜悦,马上给段老师打去了电话,告诉她这是我读到的所有纪念季先生的文章中最好的一篇,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季先生的学问,更懂得季先生的学问与世界印度学、语文学发展历史的深切关联。此后,我曾不知多少次地重读过这篇文章,也曾把它作为我“语文学与现代人文科学”课程的参考资料,让选课的同学们阅读、讨论,常读常新。而最近当我想对段老师的学术风格和成就做一个概括和总结时,我突然觉得她的这篇文章其实不只是对季先生和德国印度学之初的学术总结,而更是她对她自己的学术追求和学术理想的一个非常个人化的陈述(a personal statement)。段老师无疑是季先生的优秀学术传人,但严格说来他们走的是两条不同的学术道路。季先生接受的是德国印度学的最传统的学术训练,但回国后其重要的学术贡献是开创了一条中国式的印度学学术道路,于其学术盛年主要研究的是中印(中西)文化交流史;而段老师接受的同样是德国印度学和中亚语文学的学术训练,回国后依然更愿意坚守德国印度学的旧传统,即坚持“主要以梵文、巴利文等古代语言文献为研究对象,并基于这些语言的文献,展开对印度古代文化、宗教等领域的研究”。与我近年来积极倡导的语文学不同,段老师坚持要把Philology对译作“语言学”,认为philology是对作为语言元素的整体的语言研究,应该运用比较的方法,以古老的语言为对比的基础,探寻某种语言的内部结构,以完美地理解和释读这些古代语言。显然,段老师始终把解读古印度和西域古代胡语文本作为自己最尖端和最理想的学术追求。

《德国的印度学之初与季羡林先生的学术底蕴》虽然是为纪念季先生去世一周年而写的回忆文章,但它不是一篇随笔类的小文章,而是一篇具有极高学术含量和意义的大文章,它是对季先生以及德国、中国之印度学学术史的最好总结,它对我们今天从事印度学、佛学和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指导意义。而收录在“师友杂记”中的其他文章,则的确是名副其实的随笔,记人忆事,如在眼前,读来亲切感人。季先生的《留德十年》是一部脍炙人口的好书,记述留学生活的回忆类作品中至今没有见过一本比它更好读的书。当年我阅读季先生这本好书时,自己也正是一位留德攻读中亚语文学的博士生,读来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作为季先生的高足,段老师不但有同样的留德和海外访学经验,而且也具有季先生同样的文字和文学表述能力,我多么希望段老师也能留下一部像《留德十年》一样精彩的留学生活回忆录。很可惜段老师没能得享季先生一样的高寿,她没有活到该停下来写回忆录的时候,如今她于海外留学时的很多有趣的经历和感悟,大部分都随着她的早逝随风飘散而去。我们仅能在她对威教授的两篇回忆文章,以及在“四海壮游”栏目中的几篇留德游记中知道一鳞半爪了。

由于我自己同样有留德十年的经历,所以对段老师述说的留德期间的人和事都不觉陌生。她笔下有趣又挺悲剧的威教授我也认识,他就是德国汉堡大学的印度学家Albrecht Wezler先生,执掌印度学教席达三十年之久(1973—2003)。威教授是段老师留学汉堡时的学科掌门人,同时也是尼泊尔—德国抄本编目计划(The Nepalese-German Manuscript Cataloguing Project)和尼泊尔科研中心(Nepal Research Center)的负责人。先后与段老师在汉堡同学的有许多位是今日学界的名流,如哈佛大学的范德康教授(Leonard van der Kuijp)等,他们都曾得到过威教授的激励和扶持,故都对威教授感念有加、敬爱有加。我于新世纪初才认识威教授,曾在蓝毗尼、京都和汉堡等地遇见过他,那时他已经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症,常会做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但他曾经的弟子们都像对自己的父亲一样厚待他,任他胡言乱语,像小孩一样折腾。而每当Wezler教授清醒的时候,他依然还有着一位十分体恤、关心后辈学者健康成长的大师风范。他对段老师印象深刻、赞誉有加,深以汉堡大学培养出了段老师这样杰出的中亚语文学家为荣!说起来,段老师留学德国的时间并不长,她在汉堡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获得了博士学位,这对于一位外国留学生来说是很不寻常的。更难能可贵的是,段老师对德国印度学和中亚语文学学术的深刻领会,她在西域古代语言、文献研究领域的卓越成就,不但在留德学人中鹤立鸡群,而且与同时代的西方学人相比,她也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大家知道,段老师向来对自己的学生特别爱护和扶持,护犊之情常常溢于言表,这或许就是她从汉堡的威教授那里继承过来的优良传统。

收录在“学林探胜”栏目中的九篇文章,其实全都是高质量的学术论文,只是它们都用相对易懂、或者用讲座稿的形式呈现,少了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学究气,它们对了解段老师的学术风格和成就都具有非常典型的意义。《西域的胡语文书》是帮助读者了解古代西域非汉语文献及其价值和研究概况的最简明扼要的介绍文章,中国学者从事西域历史语言研究的短板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对西域胡语文书研究的不力和不足。段老师曾经是这个领域内极少数的权威学者之一,她的早逝使中国学者重又失去了在这个领域内的国际影响力。《于阗文的蚕字、茧字、丝字》《丝路之畔的赫尔墨斯》《于阗语〈罗摩衍那〉的故事》等三篇文章,反映的是段老师卓越的专业成就。段老师通常被认为是一位杰出的印度学家,但她于德国修学的专业是印度—伊朗语学,最擅长的是做于阗语文研究,上述三篇文章凸显她于古代于阗语文研究上作出的杰出成就。段老师是继她的博士指导老师Ronald E. Emmerick先生之后最杰出的于阗语研究专家之一,她曾自负地说她对于阗语的研究已经超越了她的老师。我想这一定也正是Emmerick先生寄望于段老师这位天赋异禀的中国留学生的,学生若不能超越自己的老师,学术进步又从何而来呢?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收录在“学林探胜”栏目中的《面如满月——浅谈中印审美观的差异》和《印度人的自然观探索》这两篇文章,显示出了与段老师通常所从事的西域古代历史语言研究完全不同的学术面向,它们更像是比较文学或者文学史、思想史式的研究。这两篇文章分别发表于1996年和1998年,它们的写作或与段老师追随当时季先生所主导的比较文学研究、印度文化史研究有关,亦反映出了当时段老师手头没有可供她释读、研究的西域古代胡语文献的窘态,实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故不得不随大流地做一些非她原本专业的学问。令人钦佩的是,段老师果真才高八斗,就是写这种比较文学或者文化史式的文章,也同样不同凡响,文章写得漂亮,也富有内涵。可以想象,要不是进入新世纪以后,段老师先后获得了许多可供其释读、研究的西域古代胡语文献,使她终于能回归她早先的理想的学术道路,从此重新焕发出了不可遏制的学术激情,作出了非凡的学术成就,否则,她或许也会走上季先生回国之后所开创的学术道路,在中国式的印度学学术领域内继续深耕。

收录在“岁月随笔”栏目中的八篇文章,至少有两篇,即《素材是人文科学的基础——从一件叙利亚语文书谈起》和《大秦寺的守望者》,依然是发表于学术刊物上的轻学术文章,讲的是叙利亚文书的解读和梵巴语学科的建设,以及《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和景教于中国传播的历史,它们或更应该归入“学林探胜”栏目。而其中的第一篇《迎接挑战》则是段老师于不惑之年回忆自己读书、成长的经历,这是她很少有的系统回忆自己生平的文章,弥足珍贵。而书中的最后五个短篇,则都采编自段老师的微博“莲塘月色”,记录的都是一时一境、灵光一闪的发现和体会,事关岁月和身边的人事,虽是即兴的博文,但灵动、隽永,读来十分受益。记得当时读段老师微博时,还有多篇这类的文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惜它们没能被全部收进这本《莲塘月色》中。

段老师已经离开我们一年多了,她和她的故事正在成为传奇。《莲塘月色》或不能算是段老师最杰出的学术代表作,但它无疑是我们了解段老师学术人生的最好的入门书。我们若想要了解段老师的学术经历、成就和理想,想知道段老师是怎样的一位毕生追求卓越的优秀学者、一位风风火火有社会担当的女强人,一位悲天悯人热爱花木虫草的平常女子,我们就应当从读她身后留下的这本《莲塘月色》开始。

(作者系williamhill官网人文学院教授)

编辑:李华山

2023年08月17日 07: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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