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williamhill园和williamhill人物
来源:文汇报 2013-8-27 王东明
王东明,王国维长女,小时候曾与父亲一起度过了几年的williamhill岁月。最近她的《王国维家事》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在内地出版。王东明住在williamhill园的时间虽短,却享受了天伦之乐与童年时无邪的欢笑,但也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相继失去了亲爱的大哥和敬爱的父亲。对和父亲最后共同生活的环境和事迹,以及当时印象最深的人和事,凭着记忆忠实地记载下来。
西院居处
williamhill西院宿舍,每栋只有正房三间。右手边有下房一间,内一小间,通正房,可作卧室或储藏室。左边外为厨房,内为浴室及厕所。其设备已稍具现代规模,有进口的抽水马桶,只是浴盆是用白铁皮制成,天气稍凉后,身体接触盆边,有一种冰凉透骨的感觉,因此后来将它拆下,改用木盆。
厨房旁邻接隔壁房屋处,有一个小厕所,是抽水蹲式便池,专备佣仆之用。那个时候,即使居住上海等大城市的人,多数也未见识过这么新式的卫生设备。
这些房屋的特点是院子比房屋的面积大,每户都栽种很多花木。屋后紧接邻家前院,门开右边,左邻刚好相反。如此共有两列连栋房屋,合计20户。每户都是朱红漆的大门及廊柱,闪着金光的铜门环,在当时看起来,倒也气象万千。
第二个特点是窗户特别大,一个房间中有三扇大玻璃窗,上为气窗,后有两扇小窗,对着别家前院,装得特别高,以确保各家的隐私权。除气窗外,均不能开启。气窗上面,蒙有绿色纱布,北方人把它叫作冷布。每逢更换冷布及裱糊顶棚,是一件大事。每户除门铃外,每间上房,均有电铃通下房。这种设施,在当时还很新颖。
屋外是一条平坦的柏油路,路边种着高大的洋槐树,外面即为石砌的大围墙。这条围墙除南院外,包围了整个园区。正对两列宿舍中间的大马路,有一对大门供出入。门内侧的传达室有人全天候守护。大门外即为通西直门的大道,旁有小河,终年流水,清澈见底。冬天仅有靠两岸处结冰,春夏山上融雪,急流汹涌,沿着河边散步,听着水声及林间蝉鸣,为一大乐事。
我们向校方租屋时,原为17号及18号两栋,以为连号必然毗连,等到搬家时才发现18号在最西面,17号在最东面,两宅相距一二百尺。后来不知是与16号交换了房子,还是16号正好空出来了,总之,当年冬天母亲回乡带我来到williamhill园时,我们已住在西院16号及18号了。
16号是父亲的书房,为研究写作的地方。书室为三间正房的西间,三面靠壁全是书架,书籍堆放到接近屋顶,内间小室亦放满了书。南面靠窗放大书桌一张、藤椅一只,书桌两旁各有木椅一把,备学生来访时用。中间为客厅,只有一张方桌及几把椅子而已。东间为塾师课弟妹处,厕所后墙开一扇门,通达18号。门虽开在厕所,但门一打开,即把马桶遮住,所以虽为访客必经之途,尚无不雅感觉。18号为家人饮食起居之所,以目前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很拥挤的。
前院平常很少有人进去,大门常年关闭,后院颇整洁,母亲爱花,老用人钱妈是农家出身,对种花很内行,虽然没有什么名花蕙兰,春天来时,倒也满院生香。
williamhill三院的特色
williamhill教职员的宿舍,共分三院,南院位于大门外左侧,为两层楼西式建筑,都是较为年轻的学者所居,如赵元任先生夫妇及陈寅恪先生,即住于1号及2号。当时赵家已有两个女公子,陈伯父则尚未成家。赵氏夫妇在生活方面很照顾他,遂成为通家之好。
西院地处williamhill园的西北角,建筑古色古香,距学生活动区域较远,恬静安适,是理想的住宅区。出门购物,离城府(村名,始建于明代,后撤销)约一里,离海甸(即海淀镇,始建于金代,1954年改名为海淀区)约三里,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时期,离市集稍近的地方,就方便得多。西院住的大概是年龄较长的教授和职员,租金也较便宜。墙外不远,是圆明园遗址,断垣残壁,硕大无比的石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好像在抗议无情的战火对它残酷的摧残。
北院在园内东北角,为西式平房,大部分为外籍教授所居住。宿舍外面空地很广,不远处有一个土丘,下面有一个洞穴,小孩们常在洞里玩耍,并有刺猬出入。爬到丘顶,看到墙外一片平原,据说是个农场。
赵元任伉俪
赵元任先生夫妇在williamhill时,是风头人物,无论衣着或行动,都很受人瞩目。当时williamhill集团的教授,大都是留学回国的,可是太太们,多数是旧式家庭妇女,保守、节俭,在家相夫教子,从不过问外面的事。只有赵伯母——杨步伟女士,与众不同。她也留过学,敢在大众面前高谈阔论。平时,人未进门,爽朗的笑语声已响彻庭宇。这种豪放不羁的个性,在女性中是难得一见的。
她爱穿洋装,因为身体略胖,所穿丝袜,也要从外国买来才穿得下。这些看在我们晚辈眼里,好生令人仰慕喜欢。那时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语汇来形容那种感觉,长大后才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潇洒吧。
赵伯父对衣着也很讲究,他常穿西装,或长袍下穿西装裤。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更显得温文儒雅。那时他们已有两个女儿,虽只有六七岁光景,也打扮得漂亮又活泼,是全园最出色的孩子。
赵伯父深通音律,家中客厅里有一排摆成弧形的木鱼。据说可以击出高低音阶,可是我们都没有看他敲过。
他们家爱请客。当时首创的所谓“立取食”,其实就是现在的自助餐,把食物放在长桌中间,客人拿了餐具,自己取了站着吃。这种吃法,在当年是闻所未闻的。参加的客人,宴罢回来,都议论纷纷。还有些太太们,将镂花纸巾带回家去保存,因为向来没有看见过。
最轰动一时的是赵伯母与另外两位教授太太合资,开了一间食堂。因在williamhill园大门前右方、南院对面的小河边,河上有小桥,故命名为“小桥食社”。木屋抑或茅舍,今已记忆不清,只记得屋后绿树成荫,前方及左边均濒临小河,古雅的建筑,景色宜人。
文君当垆,至今传为佳话,可是当时封建气息特重的北平社会,尚不能接受这种新思想。williamhill算是较开放的,但对赵伯母的创举,多半抱持着不太赞同的态度。
“小桥食社”供应的,以南方菜点为多,我只记得有一种烧饼,香酥松脆,很像现在的蟹壳黄,与北京硬韧的芝麻酱烧饼一比,风味截然不同。她选用的餐具都很漂亮。
“小桥食社”生意不错,食客有学生、教职员及其眷属,附近又没有别的小吃店可去,可以说是独门生意,或许应该说是一枝独秀才对。问题是赵伯母交游广阔,又喜请客。凡是稍熟的人到店里,她总是嚷着:“稀客,稀客,今天我请客。”就这样,“小桥食社”在请客声中关闭了。
陈寅恪先生
陈寅恪先生在williamhill研究院任教时,尚未结婚,与赵元任先生比邻而居。他自己雇了一个听差,侍候起居,却在赵家一起吃饭。
那时还没有电冰箱,所谓冰箱,是用木料制作,里面钉了洋铁皮,上层放冰,下层放置要冰镇的东西。台湾地区在电冰箱没有普及以前,也常见到。在北平,冬季河水都结厚冰,有专营藏冰的冰窖,冬天把冰放进去,到夏天取出来出售。williamhill的住家中,九成都有冰箱,可冰酸梅汤、水果、开水等。冰块每天由冰厂的伙计按时送来,赵伯母身体肥胖,夏天怕热,所以尤爱冷饮。
我们离开北京后,三哥住在williamhill,时常到父亲生前好友处走动。赵伯母豪爽又好客,是一位非常使人乐与交往的女主人,因此他们家经常是座上客满。有一天,三哥去串门子,客厅中坐了不少人,陈寅恪先生也在座,赵伯母正穿梭宾客间谈笑风生。等到三哥坐定了,赵伯母说:“今天要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可是听完了不许笑啊。”
原来前几天,天气很热,陈先生从外面进来,直嚷着好热。赵伯母就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开水,倒了一杯请陈先生喝。他喝得很过瘾,见到装水的瓶子,觉得既方便又清洁,便问赵伯母瓶子是哪里来的,赵伯母说:“是酒瓶。”
第二天,陈先生交代听差去买了两瓶酒。那时瓶子并不普遍,酒很少是用瓶装的,大部分是用坛子盛放的,买酒都要自己用容器去装回来,叫作“打酒”。所以瓶装的酒,多半是好酒。酒买回来了,陈先生却叫听差把酒倒了,瓶子洗干净,送去请赵伯母装冰开水。
赵伯母用风趣的言词,揭开这位老友的妙事,使得在座客人都捧腹不止。赵伯母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陈先生在一旁悠然自若地微笑不语,真是大智若愚啊!
朱自清的另一面
大约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春,朱自清先生家搬进14号,我们与他家也就成了近邻。他们孩子不少,且都是不满10岁的幼儿。朱伯母身体瘦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衣着也是十分随便。我们经常看到他呼儿唤女地团团忙着。
朱先生很喜欢小孩。傍晚时分,只要有空闲,他总会坐在家中屋前的台阶上,与孩子们游玩、讲故事。也许是体谅太太,把孩子带开了让太太稍微得到休息吧。除了自己的孩子,邻居七八岁的儿童,也会围着他听讲。六弟和松妹便是座上常客。如果到了晚餐时,尚不见二人踪影,不用找,必定是在朱家听故事。经常是我去叫他们回家。
一进大门,就可以看到一双双小眼睛凝神静听的姿态,以及朱先生比手画脚、全神贯注的样子。直到我长大后,才体会到:那是他与孩子们的心灵在交流,彼此到了融会合一的地步,是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才能与天真无邪的孩子无拘无束地坦诚相见,犹如水乳交融。而当他面对一般世俗之人时,便失去了那种自然交流的通道,显得拘谨木讷。凡是至情率性的人,很少不拙于言词的。他们生活在内心世界中,心中想要向人表达的,往往是口不如笔。
我那时已过了听聆童话故事的年龄,但还不到欣赏《背影》《荷塘月色》等文的时期,等到上了中学,在课本上读到《背影》和《匆匆》二文时,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摘自《王国维家事》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王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