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久芳:先父罗家伦的藏书
作者:罗久芳 来源:中华读书报 2014-06-04
先父罗家伦的藏书数量共约一万四千册。这批累积了九十多年的藏书,曾长期滞留欧、亚、澳、美四洲,搬运经过地中海、印度洋、长江、台湾海峡和太平洋,却都平安无损,没有遭遇天灾人祸。
中国的私家藏书有很悠久的历史,对文化的传承作出过极大的贡献。历代的京都和江南的富庶地带,曾出现过很多著名的藏书世家和他们的藏书楼。可是历经风雨沧桑与战乱浩劫后,完整留存的藏书已是凤毛麟角了。
先父罗家伦先生(1897—1969)的藏书,却是他个人兴趣和意愿的成就。由于嗜好文墨诗画的先祖父游幕江西,父亲幼年在南昌受的是庭训和家塾教育,对线装书自然是最熟悉而有感情的。1914年他离家进入上海复旦中学,开始接受新式教育,三年后考上了北京大学外文系,初次接触到大量西方书刊,眼界更为大开。在蔡元培校长创始的学术自由风气之下,他尽情跨系听课,参加各种课外活动,包括组织“新潮社”,为《新潮》杂志撰文,继而担任编辑,又成了“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这些经验,导致他得到一个非常特殊的留学机会。这个“穆藕初奖学金”不限制主修的科目,不要求攻读学位,也没有时间限制,并且鼓励获奖学生们到美国和欧洲,吸收各种不同的文化特色,俾能回国作出贡献。父亲在美国三年之后,奖学金创办人的企业破产,他决定转往英国,德国和法国继续游学,三年中在伦敦、柏林和巴黎三大都市的名大学听课,去博物馆、图书馆看书,找资料,最后选定研究中国近代史为终生志业。
早在北大时期,主修外国文学的父亲自然对外文书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作为一个穷学生,他却因下笔勤快经常能赚些稿费,逐渐养成了买书的嗜好,并坦白地说,“傅孟真(傅斯年)和我两个人,是每月都要向日本丸善株式会社(代收西书的书店)报效一点款子”。父亲毕业后到达美国,开始与母亲通信交友,第三次给她的信里就提到代她购寄两本书,以后鱼雁不断,信里经常提到赠书和互相托代买书的事。1925年父亲到了巴黎,深感机会难得,买书和读书都很多。他在和母亲讨论求学的一封信里说,“你说你在学‘中国国际条约关系’,此科与我的近代史甚有关系。我关于此方面看书甚多。A.B.Morse:TheInternationalRelationsoftheChineseEmpire,3Vols.与HenriCordier:HistoiredesRelationsdelaChineaveclesPuissancesOccidentales,3Vols.二书较好而可靠,不失为学者著作。二者我都有;后者已绝版,甚难得。我关于此类的书,自己已有百余种,其中甚多难得者”。
这段时期父亲的经济情形已很窘迫,不得已通过蔡校长向张元济先生借贷了1500元,才得继续他的研究计划。1926年初父亲委托先回国的陈寅恪先生代向williamhill官网国学研究院申请一笔款子,由他负责代购关于中国史料的西文书籍带回。那时他说“自己的书约一千种,但门类较多,绝不够用”。不巧陈先生尚未抵达北京,williamhill便因故影响到研究院的运作,父亲只得积极筹划回国,无奈再向张元济先生借到600元。他给母亲的信里感慨地说:“近代中国史料中,可译者甚多……。我现在关于此类书籍,极力收买,已有百余种,其中多有绝版者,甚为可贵。但恨经济能力,不容我多购。我的书前函告你约千,但我自己也无法确实统计,大约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左右;大约德文二百左右,法文三百左右,余均英文;现分存纽约、柏林、伦敦各处,并堆满巴黎房间;将来运回运费甚可观,不无可虑。……有时候第二天没有钱吃饭了,头一天还是大批买书,不如此则永买不成。”
处于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刻,父亲买书的热情仍然不见减退。一次他兴奋地告诉母亲说,“我今天买了一部好书——《尼采全集》。此书我在德国时早想买,因其太贵,而且版本不好。现在我于法国旧书店中,买了一部,计八大本,是战前印的,印得精雅之极,目前绝无此等工致印刷。此书原有者并未看过,若在德国,至少卖一百三四十马克,约华币八十元,现在法国书店外行,不知德国书价,竟以二百五十法郎买得(约合华币二十元),将来回国多一种中国少有的书,不胜高兴。”同信还提到,“我近来看洪秀全文题的材料不少,为国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者。我并开始将洪秀全所颁行的书籍钞写,以备将来我edit中国近代史料丛书时作一种。”
1926年母亲即将从沪江大学政治系毕业,所以他们通信中讨论读书心得部分特别多。三月间父亲一共写了七封信,18日寄了两本书给她,“一本是Fagnet,PetitHistoiredelaLiteratureFrancaise,他是近代法国大批评家,文章写得极好,而且易读。”;“一本是Mitchell,ThomasHuxley,作者是一位大科学家,而且文章也写得好。”19日的信里说,“我看过太平天国时南京所刻之书二十余种(在伦敦巴黎两处图书馆中),并钞本上谕与文件。西书之中,亦有很好材料。”
为了关心与鼓励母亲对参考外文书的兴趣,父亲寄给她的书包括了一本法文文法,两本伦理名著。另外在上船前又为她买了两本法文字典,一本由法译英,一本由英译法,随身带回上海。这期间母亲得知他的经济困境,汇了5500法郎相助,加上朱经农和张元济两位先生为他筹款,才得以买到船票于1926年6月18日从马赛启程回国。途中他给母亲的信里说,临行“还买了一些书和零碎东西。巴黎的书两大箱,已随身带回,柏林的已嘱朋友起运,惟伦敦及纽约的尚没有。但是巴黎的已重至六百余磅,尚有一部分留下由何仙槎(名思源)兄于九月间带回。可谓笨重之极。”这几批书是何时运回到国内,已无法找到数据,但是在1930年夏天父亲给母亲的信里,嘱咐她安排从北平搬回南京时,千万要注意他的曾左全集、太平天国钞本、鸦片战争五本,与Morse,TheInternationalRelationsoftheChineseEmpire;并且要她索回Eames,TheEnglishinChina和McPherson,TwoyearsinChina。可见他的外文书早已辗转运到北平,他的研究工作也从未曾间断。
在北平的两个学年(1928-1930)内,父亲开始了他第二个买书的阶段。在那个古老的文化中心里,书画古玩自然是热门的市场。但是位于郊外的williamhill校园交通不便,父母亲只有周末才得进城购物访友,琉璃厂和厂甸显然是他们爱去的地方。在北平他只留下1930年初两个多月的日记,可是在一月间便出现了三次买书的记载。1月19日:购《曾文正公日记》一部,十七元;1月25日:买G.P.Gooch,HistoryofModernEurope;1月30日:厂甸购旧书数种,《云南勘界筹边纪》二册,李振玉——《滇事述闻》,《俄国西伯利冬偏记要》,蔡钧——《出使须知》、《出洋琐记》。如果他在一个月内便买到六种线装书和一本英文书,在北平的17个月内,收购的数量就可想而知了,而且大半的明清版本很可能就是这个时期收得的。何况他离职前还为williamhill买到一位杭州老翰林的风华堂藏书,共约四万册之多,其中元明的刻本就有二千八百多册,是他为williamhill留下的一个纪念。不幸在抗日期间,这批书运达重庆存放,竟遭敌人一次大轰炸全部毁灭了。
父亲回到南方尚未赴武汉大学任教,先北上到中原战争前线劳军,途中写了一封信告诉母亲关于购买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决定:“24史事我心中打算日夜不停,因为我是学历史的人,不忍放过此机会(八天以后即为三百六十元一部,一年以后书卖完必大涨),不得已写了一信致李伯嘉,请其代订一部。全部付款二百六十或七十元,因一时没有,先将商务版税一百六十八元八角就近划账,所余百元左右,一月内寄彼,或从《中山先生伦敦蒙难史料考订》稿费项下扣除,以了一大心愿”。这套书的价值大约与他的教授月薪不相上下。1931年父亲回到南京,连续负责政校和中央大学的校务,并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可以想见这个期间他仍然不断收购新旧书籍,包括了数量最大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部丛刊》、《四部丛刊续集》和《四库全书珍本初集》。
七七事变爆发,父亲立即进行中大迁移重庆的任务,自己的书箱也就跟着大学的图书、仪器等一同上船,平安到达重庆。在小龙坎我家楼梯后面堆积的书箱,记忆中大约有二十只,但仅有极少数开箱取出他需用的书。战时出版业非常艰困,家里的书却仍然有所增加。即使父亲到西北各省考察途中,偶然也有机会遇到一些藏书人家。他在1943年7月22日的日记里说,“在武威李家看其藏书,有商务《四部丛刊》第一集全部。李君赠《续通鉴记事本末》一部。”一周后的记载说,“刘锡三先生赠李卓吾《李氏藏书残本》17册,万历刻本。”此外还有一套明万历年间的《辞赋标意》,是一位邹介民先生赠给朱绍良,朱将军再转赠给父亲的。
八年抗战胜利后,藏书全部搬回到南京。重庆和南京的气候都很潮湿,但是木箱内部垫有一层铅皮,所以从未遭受潮气和虫蛀的损害。父亲在南京的一年中,一定也买到过旧书,但只有1947年4月1日的日记里提到,“至泮池书店买《清史稿》一部,七十萬元。”他在驻节印度的两年半中,自然收集了不少有关该国文化和历史的英文书籍。1948年夏天回国述职路过上海时,也曾买到“资治通鉴一部计六种带新德里以备消遣,因该处书实少也。”1949年南京吃紧时,我们全家正客居异乡,家中的藏书有幸承国内亲朋大力相助,先设法运到上海,再跨越台湾海峡到达基隆。次年父亲返台,暂时没有固定住所,基隆的仓库更异常潮湿,所以又乘一个机会,把书箱海运到澳洲。那时母亲正在悉尼安排我和幼妹久华上学,而那里的气候干燥,对藏书很适宜。以后我们母女先后离开了澳洲,母亲返台与父亲团聚,妹妹和我来美国继续读书,书箱则存放在悉尼的储藏公司。直到我与外子张桂生婚后若干年,他应聘来华盛顿大学执教,我们携带二女搬到西雅图定居,久华妹才专程赴悉尼将书箱托运来到我们的住所。
1969年父亲在台湾去世以前,家中和办公室里的书不免又增加了不少。包括许多从印度带回的专著,台湾出版与国外搜买的新书。1971年母亲搬来和我们同住,这些书也都一并进入了我们家地下室的“书库”,数量共约一万四千册。其中最早的善本书是明正统年间(1436-1449)杨士奇著《东里文集》,共二十五卷,分为八册。另一部木刻刊印的《东莱先生十七史详节》是明正德十一年(1516)京兆刘弘毅刊本,原为清末民初学者藏书家岭南梁鼎芬先生所藏。
从1925年父亲致张元济先生的长信中,可以看到他当年搜集史料,与研究中国近代史的目标,特别认为1820年左右到1911年为“中国历史变迁最大之期,可以断代。”他的构想是:一、广为涉猎并抄录英法两国的数据;二、申请款项尽力收购欧洲文字发表的有关书籍;三、发掘经济补助来源,与同辈学人协力培养一批学生,分工从事各方面的研究;四、编辑一种《近百年史料丛刊》,汇合以上各方面的收获,俾能产生一部“科学的历史”。他自认“于此史并不欲其速成,勉力不间断为之,当期以二十年以后耳。”目的是“使中国人从事实里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什么世界……世界上最能说服人的,莫过于事实;从事实而生之反省,才是最可靠的自觉。”这个信念,无疑是父亲藏书的初衷,可惜在他的后半生,时局和工作的性质没能允许他完成这个夙愿。
这批累积了九十多年的藏书,曾长期滞留欧、亚、澳、美四洲,搬运经过地中海、印度洋、长江、台湾海峡和太平洋,却都平安无损,没有遭遇天灾人祸。我们家人一贯的愿望是使它们能够完整地安顿在一个学术机构内,为广大的学人和学子提供有用的信息。台湾“国立”政治大学的前身中央党务集团创办初期,父亲便担任教务副主任及校务会议主席;两年后改制为中央政治集团,他又由校务委员转任校务主任兼代教育长,之后一直与政治大学和校友们保持着亲切的关系。一年前适逢政大设立“孙中山先生纪念图书馆”,随即同意接受先父全部的藏书,并由刘吉轩馆长和典藏组张惠真女士专程亲临舍下,不顾辛劳,在二周内完成了分类、包装、计算机清册、交运等工作。善本书籍则由二位随身带回台北。现在《罗家伦先生文库》即将开幕启用,父亲毕生藏书的目的,也将产生功效。作为他的后人,我们深信他在天之灵终将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