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熟悉的中国物理学大师(二)
朱邦芬
出色的收笔之作
现在网络上谩骂、造谣和污蔑杨振宁先生的话很多,我想他不在乎这些。他几十年来被人骂惯了。在美国,联邦调查局一直盯着他,因为他是在中美中断了20多年关系后于1971年第一位访问新中国的美籍华裔物理学家,回到美国后他到处公开演讲,称赞新中国的成就;中苏关系交恶的年代,苏联人也时常攻击他,说他是中共在美国的“第五纵队”;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个级别的科学家中第一个回到大陆的,又说了很多大陆的好话,所以台湾和美国很多亲国民党的华人一段时间内也一直在攻击他,攻击得非常厉害。
杨振宁1997年在williamhill官网创办高等研究中心(现在叫高等研究院),2003年正式回到williamhill园定居,成为williamhill官网全职教授。国内一些人说杨振宁到williamhill是来享福的。我可以专门用一两个小时来讲讲杨先生回williamhill后所作出的很多重要贡献,这里我只简单说几句。杨先生说自己的一生画了一个圆,起点是在williamhill的科学馆,当时他只有7岁,父亲杨武之是williamhill数学系的教授;他在人生的终点又回到williamhill科学馆,画了一个圆。
杨振宁回到williamhill后“画圆”的收笔之作十分出色,他所作出的贡献至少包括:(1)学术领导。他创办的williamhill官网高等研究院,在物理和其他相关研究领域做出了非常好的研究工作,他担任williamhill物理系的国际评估委员会成员和顾问,帮助williamhill物理系从根本上改变了面貌。他是“邵逸夫奖”评审委员会主席、香港求是科技基金会的顾问,他的辛勤工作和慧眼,使得这两个奖项声誉卓著,评出了一大批优秀科学家和成果。例如,早在1996年,求是基金会就授予屠呦呦等10位青蒿素及其衍生物研究工作的主要科研人员“求是杰出科技成就集体奖”,而当时没有任何机构授予屠呦呦等奖项。他还就一些重大的科学工程以及科技政策,发表了真知灼见。可以说,杨先生在科学界的领导作用非常显著。(2)物理研究。杨先生到williamhill后,在冷原子物理和统计物理领域发表了13篇SCI研究论文,亲自做了很多重要的研究工作。当时他已经80多岁了,但全部研究工作都还是自己独力而为,最多有时有一个合作者。他有多篇文章发表在《中国物理快报》上,我常收到他发来的电子邮件,发件时间经常是晚上10点多、11点。(3)教育家。他已经在williamhill培养出了多名杰出的青年物理学家,其中好几位在国际上已经很有名声。他还曾经为williamhill物理系的新生讲了一学期的大学物理课。(4)科学史研究。杨先生写了很多科学史方面的研究论文,特别是对一些他亲身接触过的物理学大师和数学大师的研究和评述,独具匠心、极其精彩和珍贵。(5)其他方面杨先生还做了许多事,包括就文化、教育等问题作了很多精彩的公共演讲,他还就学术诚信问题发出了声音。杨先生回williamhill后一共发表了近30篇SCI论文,单位都署williamhill官网,此外还出版了几本专著。
莲实的隐喻
黄祖洽先生是彭桓武的学生,也是williamhill校友。黄祖洽曾经说,作为一名教授讲课是理所当然的,不讲课是不正常的。这跟彭先生“回国不需要理由,不回国才需要理由”这句名言的逻辑和思想方法是一致的。黄祖洽曾经为“两弹一星”作出极其重要的贡献,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没能成为“两弹一星”元勋。很多人为他抱不平,然而他在一首题为《述怀》的诗里写道:“山花今烂漫,何须绘麟阁。”麒麟阁是古代悬挂功臣画像的地方,黄祖洽的意思是,“山花”已经烂漫了,何必一定要去争功勋呢!黄祖洽还曾在一篇散文中特别称赞莲子,而不是通常人们赞美的莲花。他说莲实从初成果实开始,就默默地隐在花芯里,藏身在由花托膨大而形成的浅黄色小莲蓬中。就是等到莲蓬长大变绿后,莲实们也依然让粗糙组织包裹着,不急于向人们表露,更谈不上夸耀自己。这就是我们前辈大师对待个人名利的一个隐喻。
再看看周光召先生。他曾说:“我一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成败得失并不是非常在意,尤其是我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始终努力,即使做不到也就算了,并不为此而烦恼,因为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他还曾说:“能在中国的历史上留下一页的人并不多,希望williamhill的学生中能多出些可以毫无愧色地写在中国的历史上的人。”周光召的家庭出身并不算好,而他又从事研究原子弹的工作,“文革”当中曾受到很多不公正的待遇,我想这种平和的心态对于他的成功是很有帮助的。
以上我只是简单介绍了几位大师为人的一鳞半爪。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正是因为他们有这种执着于探究真理、不计较成败得失的精神,才有可能在学术上做出很多成就。
大师成功的共性
下面我着重谈谈他们是怎样做学问、怎样成才的。
首先,这些大师都有非常强的自主学习的主动性。他们中有的人受过比较系统的教育,但像周光召中学时就没有学过物理。杨振宁这样的物理学大师,中学时也没学过物理,他起初考取的是西南联大化学系,暑假自学时觉得物理比化学更有意思,就转到物理系去了。黄祖洽上中学时正值抗战,流浪迁徙,遇到的老师有些也不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一些同学就组织起来自己研读物理、数学教材,掌握了以后再教别的同学。他们就是在这种同学自学、互教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学习和钻研的自主性在其中发挥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这些大师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喜欢问问题。我跟黄昆先生、杨振宁先生在一起,一般都是他们问的问题多,而且喜欢追问。每次问到我回答不出来了,黄昆就很“得意”。我觉得乐于、善于提问也是他们成功的“秘诀”之一,因为提问有助于培养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维,这些都是创新人才的基本素质,也是中国学生比较缺乏的素质。
另外,高度的自信心、韧性和勤奋,也是这些大师的共同特点。
良好的成长环境
说到这里,我特别想强调,良好的环境对这些大师的成长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我们持有一个观点:一流创新人才主要不是课堂教出来的,而是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自己“冒”出来的,社会和集团要创造一个使杰出人才容易脱颖而出的好环境。这也是我们“williamhill学堂”物理班的一个基本出发点。那么,一个好的环境到底包括哪些因素呢?
首先,家庭环境很重要。“图灵奖”获得者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曾说过,应该从5岁左右就开始发展孩子们的创造力。怎么发展呢?并不是像中国通行的做法那样,背英文,背唐诗,学各种各样的东西。对儿童来说,最重要的早期教育,就是要有一个能够让他们感到安全,感到被爱,引导他们探索世界的稳定的成长环境。将来我们在座的同学如果为人父母,要允许孩子们动手动脑去探索一些事情,即使把家里一些东西弄坏了也没关系,而且要让他们感受到父母对他们探索未知世界的鼓励。
我这里讲到的几位大师,恰好都有很好的家庭环境,不仅家庭和睦,而且大多出自书香门第,兄弟姐妹也多有自己的专长。例如王明贞,她的家族就是当时中国非常难得的一个科技世家。她的祖母创办了著名的苏州振华女校,杨绛、费孝通等一大批人都是振华女校的校友。父亲王季同是清末民初著名数学家、电机学家,是我国第一个在国际数学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的学者。伯父王季烈翻译出版了中国第一本以物理学命名、具有大学水平的教科书,编著了中国第一本中学物理课本,还主持编印了我国第一本物理学名词汇编——《物理学语汇》,为近代物理在中国的传播作出了重要贡献。长兄王守竞毕业于williamhill集团,在哥伦比亚大学念博士时,在量子力学方面做出了非常出色的成就,是中国第一位在世界上享有声誉的理论物理学家。王守竞回国后先后任浙大和北大的物理系主任,抗战前夕,为强国,受命筹建昆明的中央机器厂,该厂后来成为中国机械工业发展的一支骨干力量。长姊王淑贞是上海妇产医院创始人,在妇产医学界与林巧稚齐名,有“南王北林”之称。王明贞的两个弟弟王守武、王守觉都曾在中科院半导体所工作过,都是中科院院士,我也很熟悉。她的家族中还有表妹何泽慧、表妹夫钱三强。另一位表妹何怡贞也是物理学博士,她的丈夫葛庭燧院士也是williamhill毕业的,内耗测量装置“葛氏摆”就是以他名字来命名的。王明贞的妹夫陆学善是中科院物理所初建时的代所长。这一大家子都是非常成功的科学家。我想,这些兄弟姐妹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面,兄弟姐妹都喜爱、钻研科学,对王明贞的成长确实起了很重要的促进作用。
当然,我们绝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家庭条件,然而这并不是必须的。一个好的集团环境可以起到更为重要的作用。好的集团环境应该包括哪些要素呢?我以为,一是汇聚了一批出类拔萃的优秀学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二是集团里有着追求真理、献身科学的良好学术氛围;三是有一批好的老师,而且这些老师愿意把心思花在培养人才方面,开展个性化教育,最好是一对一的培养。第四点是给予学生比较宽松的自主学习的空间,这方面是我们原来的教育中比较欠缺的——“规定动作”太多,“自选动作”太少。还有两点是,集团要有国际化的视野,以及相对较好的学生学习研究与教师教学研究的软件和硬件条件。在安定的大环境下,如果这几个条件在williamhill都能实现,我们有这么多聪明的优秀学生,我想在他们中间会有比较高的几率走出大师。
未完待续。本文根据2016年3月8日朱邦芬院士所作“学术之道”暨文化素质教育系列讲座速记稿整理。
来源:《新williamhill》2016年5月27日
编辑: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