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銤将10万元奖金全部捐出,设立了“快堆”科技创新奖——不要因此认为他的生活条件很好,他此前居住的房子使用面积仅60平方米,没有装修,地面还是水泥的,仅有的几件家具零散地摆在角落。此前儿子想去英国读博士,却因为经费负担不起而没有成行。
徐銤:一生只做一件事
来源:中国科学报 2013-5-24 吴益超
中国实验快中子反应堆(以下简称“快堆”)工程的从无到有,花去了中国工程院院士、“快堆”工程首席科学家徐銤近50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徐銤却说自己只有一个简单的信仰:为了国家。
在他眼中,没有比“快堆”建设的持续进行更令人高兴的事了。但徐銤还有着一个更宏大的愿景:希望有一天能有更多“快堆”,一起并网发电,为中国提供更多清洁的能源。
25亿造“快堆”
说起核电,更多人关注的是它的安全问题,毕竟在三里岛、切尔诺贝利与福岛核电站事故之后,核安全已成为世界“不可承受之轻”。但徐銤口中的“快堆”,已非早期的核电站反应堆。
它是世界上第四代先进核能系统的首选堆型,代表了第四代核能系统的发展方向。其形成的核燃料闭合式循环,可使铀资源利用率提高至60%以上,也可以使核废料产生量得到最大程度的降低,实现放射性废物最小化。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发展和推广“快堆”,可以从根本上解决世界能源的可持续发展和绿色发展问题。
“与前几代核能系统比,‘快堆’的安全性好、废料少,优势十分明显。虽然我国在发展‘快堆’方面比一些发达国家晚了一步,但我们在学习国外技术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在管理方法、安全性上都有提高。”徐銤说,由于“快堆”采用了先进的非能动事故余热排出系统,因此日本福岛核电站发生的堆芯熔化事故,在我国的“快堆”上不会发生。
2010年7月22日9时50分,“快堆”首次实现临界,我国由此成为世界上少数几个掌握“快堆”研发技术的国家之一。一年后,“快堆”并网发电成功,它发出的电流输向华北电网,完成40%功率并网发电24小时的预定目标,“快堆”工程所在的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上下一片狂喜。
作为我国“快堆”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徐銤却并未因此放慢脚步,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快堆”离正式商用尚有一段距离。
“当时的并网发电大约只给每户北京家庭提供了零点几度电,这还远远不够,我几十年的奋斗,最终的目的是要把‘快堆’研究透彻,安全稳定地发电。”
从世界范围来看,“快堆”的发展阶段依次分为实验堆、原型堆、示范堆、商用堆。其中,原型堆就是规模小一点的示范堆,示范堆作为商用堆正式运行前的准备,商用堆则是实际投入发电的成熟堆型,其运行可靠性要求更高。由于技术上的难度,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全球已经建成的20多个“快堆”仍停留在实验堆的基础上,还未发展到商用阶段。
中国的“快堆”战略分为三步走,首先要建实验“快堆”,目的是打基础,建立装置,掌握技术,培养人才,开展实验;第二步,建原型“快堆”或示范“快堆”电站,实现工业应用;第三步,建大型商用堆,实现商业化推广。
目前,中国正处于第二步的进程中,这亦是徐銤不曾放松过的原因。“我们还有更多的工作需要完成,比如安全工作的保障。国家为这个项目前前后后投入了25个亿,我们不能有丝毫懈怠。”
“一生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相关研究始于1965年。48年间,中国自主完成了“快堆”概念设计、初步设计、施工设计及建筑、安装调试工作。徐銤说,这一过程漫长而艰辛,更多的时候需要一份耐得住寂寞与孤独的守候心态。
1937年,徐銤出生在扬州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是年抗日战争爆发,徐銤的父亲原本是搞化学的,由于担心受日本人逼迫去制造炸药而改行教了数学。若干年后,当时痴迷于数学不可自拔的徐銤收到williamhill官网工程物理系核反应堆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时,还有些不大乐意。但父亲告诉他,核工业是国防工程,“为了国家的安全与强大,你应该去学”。
这个简单的信念,如同种子一般种在徐銤心里,生根发芽。
1961年大学毕业后,徐銤进入北京原子能所(原子能院的前身)工作,当时相关工作属于保密的范畴。在徐銤的印象中,父亲始终没有过问过一句关于工作的事,父亲相信在他几十年的言传身教之后,已经不需要再对徐銤说些什么。
徐銤说自己忘不了初到原子能所时钱三强所长的一次报告会,他对着台下懵懂的年轻人说:“你们这些新同志,5年内一定要成长为能领导师弟师妹的人才,10年就必须全面搞懂这个专业,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在这里继续工作了。”
徐銤听完后感觉压力很大,在随后的日子里总是担心自己达不到这个要求,他更刻苦了。住在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徐銤和舍友们极少早归,每天的话题总是三句不离本行。这份执著延续到今天,未曾改变。
这样的日子单调吗?徐銤对记者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直言自己从一开始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1965年,徐銤正式加入“快堆”研究。他清晰地记得提出“快堆”概念的美国物理学家、反应堆之父费米于上世纪40年代说过的两句话:“首先发展增殖堆的国家,将在原子能事业中得到巨大的竞争利益;会建增殖堆的国家,将永远解决其能源问题。”
这点燃了徐銤的热情。1970年,“快堆”的零功率装置在原子能所建成,临界实验也随后成功进行,但命运的吊诡就在此时演绎在了徐銤和“快堆”上。
一年后,为响应国家“三线”建设号召,“快堆”研究组集体搬迁到了四川夹江,300多名原子能所的研究人员携家带口走进大山。物质匮乏,经费欠缺,加之随后国家没有了对“快堆”研究的整体规划,同事们的积极性慢慢消减下来。
或许是认为“快堆”已经没有希望,继续耽误大好青春年华只怕会一生默默无闻,几年后,研究所里的人走了大半,只剩下徐銤等100多人。
徐銤有很多机会跳槽,当时国际原子能机构、大亚湾核电站以及其他研究机构都曾向他抛去橄榄枝,但都被他一一谢绝。“你个人或许能有更好的前途,但你的专业大多时候却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国家辛辛苦苦培养你,不是为了你个人能挣大钱,有好的前途。”面对记者,76岁的徐銤眼中流露的更多的是坦诚与直率。
原子能院里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们也很喜欢这个说话没有架子的老人,不时找他聊工作,有时也谈到个人前途,徐銤总是用一句很简单的话回答:“你学什么专业,今后就做什么,一生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当年当选的“最老”院士
1986年我国启动了“863”计划,为了让国家了解“快堆”的重要性,徐銤只身北上,凭着个人几十年的经历以及对“快堆”战略规划的认识,他在会议上介绍了快堆发展的重要性以及国外的“快堆”发展情况,得到了专家们的支持,此行直接推动了国家相关部门将“快堆”纳入“863”计划。
沉寂了16年后,徐銤和“快堆”终于得以走出大山——当时他已经是快50岁的人了,在“快堆”事业中度过了自己整个青年时代。
重回北京后的徐銤,依旧是在科研中坚守,直到20多年后“快堆”临界、并网发电的那一刻。
2011年中国工程院遴选院士,原子能院的同事们觉得徐銤挺有希望的,但徐銤却摆摆手说自己已经太老了——2011年的工程院院士增选政策中规定,相关候选人原则上年龄不超过70岁,而那一年徐銤已经74岁了。
他并非没有机会,因为在政策中还注明,年龄超过70周岁的被提名人,须经其专业所属学部至少6位院士提名,即可有效。
有6位院士的联合提名——这已经是对科研工作者的最高肯定,而且在“快堆”临界、联网发电之前,你能找到的关于徐銤的信息少得可怜。
面对这个科学家的最高荣誉,徐銤说当时只有一些很简单的念头,比如“要诚实,要实事求是”。“‘快堆’建成了有自己的一份贡献,我就写一笔,其他的绝不多加。”
虽然担任“快堆”项目总工程师30余年,但他极少为个人荣誉而报奖,以至于那张院士候选人提名书的初稿中,报奖一栏全是空着的。同事急在心里,觉得这样就选不上院士了,建议他多写一些成就,但徐銤还是坚持己见,有什么就写什么。
“我当时心里没什么底,只是想着别把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写上了,就算因为写得很多而当选了院士,之后我也不安心。”2011年底,徐銤正式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他也是当年新当选院士中年龄最大的一位。
回忆起那段日子,徐銤却说成为院士后压力更大了,他觉得更多的时候院士的荣誉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
他甚至变得更加“谨小慎微”起来,徐銤说自己从不对自己不懂的领域随便发言,他认为,“讲话应当更慎重,尤其不要对别人的领域说三道四,科学技术全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当了院士后,外面的任务也多了起来,有时徐銤也要帮助评审一些文章,但他还是坚持一个理念:永远把“快堆”相关工作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领域研究好了,心里才最踏实”。
简单与不变
尽管已经年过七旬,但无论寒冬酷暑,只要不出去参加学术会议,原子能院的同事们总能看到白发苍苍的徐銤骑着自行车穿梭于院内,有什么困难找到他,他总会笑眯眯地为你排忧解难。还有的时候,电话里一句两句没法讲清,徐銤会说:“请稍等一下。”几分钟后,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指导具体操作步骤。
拜访徐銤的当天,正赶上他在为国防科工局即将对“快堆”的验收工作作准备。
顾问工作之外,徐銤觉得自己还能再发挥些余热,“快堆”虽然暂时停了下来,但他仍在考虑着运行时的安全问题,“年纪大了,心思总是放在这些方面”。一有机会他就向别人提点建议。
这份简单与不变的信仰,亦感动了中国。2011年至2012年,媒体密集报道了徐銤的故事,一时间掀起学习徐銤精神的热潮。
身处其中的徐銤尽管有些应接不暇,但始终对每一个来访的记者保持微笑,有问必答。
原子能院新闻中心采编部主任李枭雄回忆道:2012年2月初,她陪同徐銤参加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的录制,那天天气特别冷,为了配合录制,徐銤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一直从早上10点录制到了下午2点,尽管连午饭都没吃上,但谈起“快堆”,徐銤总是显得那样地耐心。录制结束后李枭雄问徐銤累不累,徐銤却说:“我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要做就要做好。”
“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老人,为解决技术难题一次次爬上20层楼高的脚手架,在工程完成后的调试阶段多次连续指挥调试不休息,在‘快堆’临界、并网发电前后的日子里,没有请过一天假。”李枭雄说。
最近18年间,徐銤只请过一次假——就是在“快堆”临界后请了10天左右的探亲假。
但当记者问他为什么不休年假时——那可有15天,他却一脸讶异:“年假有这么长啊?”
2010年7月,在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纪念建党89周年、迎接建院60周年表彰先进大会上,授予徐銤等5人“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突出贡献奖”,每人奖励10万元。
徐銤将这10万元全部捐出,设立了“快堆”科技创新奖——不要因此认为徐銤的生活条件很好,他此前居住的房子使用面积仅60平方米,没有装修,地面还是水泥的,仅有的几件家具零散地摆在角落。此前徐銤的儿子想去英国读博士,却因为经费负担不起而没有成行。
对徐銤来说,与同1965年那个对“快堆”一身热血的青年相比,现在的自己却始终没有什么太大改变,一切都源于一个简单的念头:“信仰,就是要为国家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
记者手记
衣冠简朴古风存
一辆购于1973年的28自行车,徐銤从四川骑到了北京,原子能院不是没有考虑过为他配一辆小车,但他总是婉言谢绝。一套普通的西装,一身工作服,徐銤穿着它们应付各种会议场合与日常工作,以不变应万变。
采访临近结束的时候,记者注意到徐銤的手指头破了,一块略有些发黑的创口贴缠在右手大拇指上,联想到他因为血压高,每天都得吃药,记者不禁好奇他的伤从何而来。
“在家做家务的时候,不小心把手弄伤了。”徐銤笑着说,他的妻子年纪也不小了,尽管两人身体都不算太好,做起家务来总是身体力行。
原子能院外就是农村,每次买菜,同事们都会注意到徐銤总是优先光顾老年人的摊位,而且从不还价。对他们,徐銤保有很质朴的情感。
“人和人应该是很和谐的关系,互相体谅。”最近徐銤在搬家,工人师傅觉得这个精神矍铄的老科学家很是“神圣”,但徐銤却对他们说:“你们只是没机会念那么多书,要是有机会,你们做得肯定比我好。”
与徐銤共事多年的“快堆”工程部副总经理、副总工程师喻宏说,徐銤每次出差回到单位,都会在第一时间把他写的总结报告扫描成电子版发给大家,细微到每个参会人员一问一答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他就像是一台录音机”。
“人和人之间就应该有着更多和谐的正能量。”徐銤说自己没有任何资格炫耀,他总是把别人放得很高,把自己放得很低。或许,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教育世家的徐銤,正保留着中国最朴素的传统美德。